下午她躺在无忧的房内,司徒来找我。
他带著一位客人,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。
司徒介绍:「李先生,精明侦探社的办案人员。」
李先生向我点点头。
司徒说:「这案子一切交给李先生,至少我知道,小山生前是不是认识王银女女士。」
我点点头。
「几十年的老朋友了,无迈,我喝过你们的喜酒。」他拍拍我的肩膀。
我不响。
棒了一会儿,司徒又说:「真不晓得陈小山这样风流,为的是想证明什么。」
李先生坐下来,向我们报告:「王银女艺名梅吉莉,梅吉莉在英语是水银的意思。替她取这个艺名的人是她在‘第一’的妈妈生莉莉安周,由此可知这女人有一定的水准。」他的声音平谈到极点。
银女,梅吉莉,我怎么没有想到,这个妈妈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。
王银女是「第一」的新血。她并没有每天上班,只是在银根短缺时客串下海。
「‘第一’客人极多,我们尚未查到,陈小山先生是否该地常客。」司徒说。
我说:「我相信那位妈妈生一定记得陈小山,他是个阔客。」
李先生稍露一丝无奈,「但是她不肯说。」
一个厉害的角色,毫无疑问。
「王银女十七岁,父亲失踪,母染有毒癖,另有妹妹四人,由六岁至十五岁不等。」
我浩叹。
「念书至初中一辍学,无所事事,曾任化妆品推销员及百货公司售货员,十五岁到‘第一’工作,开始甚得妈妈生欢心,据旁的小姐说,后因与莉莉安周争夺男朋友而交恶。」
我摇摇头,用手托住头。
「陈太太,换句话说,现在住在你家中的这位王银女女士,背景复杂,你要切切当心。」
司徒律师看著我。我知道,「引狼入室」这四个字就在他嘴边。
我说:「这一切都不重要,我们想知道的是,小山是否与她有关系。」
「容我再调查。」李先生说。
司徒说:「你有什么事,随时跟我俩联络。同时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女佣照顾你,免得你有什么危险。」
我说:「人之出,性本善。」
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。他不赞同。
我说:「一个女孩子,父亲失踪数年——」
「不是数年,他父亲自她出世后就不知所踪。」
「什么?她有妹妹才六岁!」
「每个妹妹都不是同一父亲所生。陈太太,外边有些人品流复杂到不能置信,你要当心这位王银女。」
我仰起头看著天花板,可怜的女孩。对于银女我还有什么要求?
「大部分资料来自福利署的姜姑娘,姜姑娘手头上的个案对王银女的调查很清楚。」
「怎么会?」我说。
「她是失踪少女,她母亲去报过案。」李先生说。
「多么不负责的父母!」
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丝笑容,似乎见怪不怪地说:「社会的错。」
我也忍不住笑了。
他们两个人告辞。
我进房去看银女,她正熟睡,买来的新衣撒了一地。
她是真睡还是假睡?有否窃听我们的对白?
我并不打算以贼那样防著她。我以不变应万变,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紧,至要紧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,我把这个目标认清楚,却好办事。
这四个多月的时间,说易过而不易过,只好见步行步,过一日算一日。
我坐在沙发上,时间总是会过,总会瓜熟蒂落。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——我凄凉地笑了。
若果我与陈小山有个孩子,何必伤这种脑筋?孩子……这些生在红尘中折堕的孩子,许多许多,都听天由命,如飞絮飘落,生命是一种漫无目的浪费。
司徒荐来的中年女佣准时来上工。她是一个伶俐壮健的中年妇人,黑裤白衣,看上去令人舒服。
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,我这一生充满因利乘便而发生的事,学业、事业、婚姻,从来不需要自己动脑筋,学校与家庭教育把我训练成模式里出来的淑女人才。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我都得控制我自己,依著轨道走到终点,不得出错。
小山的去世是第一个意外。
银女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。
我跟朱妈说:「看牢她。」
朱妈点点头。
我抓起手袋出门去。
第一夜总会在最繁华之地,华灯初上,不夜天在黄昏呈一种蛋白色,雾重,被刚刚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。
我不是没有经过这种地方,但从来不加以留意。
夜总会设在地牢,门口摆设著七彩相片,有守门的印度人持鸟枪而立。
我随音乐声拾级而下。
会内侍者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。
我坐下,叫饮料。
我问:「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?」
女待应说:「今天刚刚在,她在后面写宇楼算胀。」
「我想见一见她,我姓林。」我付女侍以小费。
她说:「好,请等我。」
有一两个女孩子在酒吧边打来打去笑闹。
年轻而美丽,大胸、蜂腰,皮肤紧绷,而银女不过是她们其中一名。
我呆呆地看著她们,一个个穿著薄料子的晚服,品味比许多参加大型舞会的名媛为高。说什么仪态学问气质,换了我做男人,我也会被这种野性的美所吸引。
我呆坐半晌,适才的女侍过来问我:「周小姐问你有什么事。」
我说:「私事,请代为通报。」我又付出小费。
我再不谙世事,也知道财可通神。
女侍嫣然一笑,翩翩走开。
我呆半晌,咱们这些良家妇女实在对自身估价太高。
看看这个温柔乡,还不是红牌阿姑,已有这样的风情。
又过半晌,女侍过来说:「周小姐请你进她的办公室,请跟我来。」
我尾随她背后。
夜总会后面别有天地,装修得中规中矩的写字楼格局,女侍敲两下门,替我推开门,示意我进去。
我进去。
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粉红色的办公桌后面,正在抽烟,见到我,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。
「请坐,林小姐。」她说。
我有点好奇地打量她这写字间。妈妈生还要办公桌?做些什么?她背后还有同色的书架子呢,零零落落地搁著几本书,一并的粉红色。互相行注目礼之后,我说:「我找莉莉安周小姐。」
她抬一眼眉,「我就是莉莉安。」
「你!」我惊呼。
莉莉安周是个厉害的妈妈生,应是四五十岁的老虔婆,怎么会是她?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,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,她有什么资格做妈妈生?
我连忙控制我自己,沉下气来。
脱节了,我坐在象牙塔里,与外界完全脱节,被原有的传统思想影响:家庭主妇一定是胖胖的,欢场女子一定是狐狸精,大学生是纯洁的。
正象电影版本的红楼梦必然把王熙凤塑造成一个阴沉的中年妇人,而实际上王照凤死的那年,不过二十三岁半。
我真笨。
我即刻道歉,「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。」
莉莉安笑起来,她说:「这位女士找我有何贵干?我们素昧平生。」
啊,出口成章,弓经据典呢。我怵然而敬,可笑咱们良家妇女永远认为风尘女子俗不可耐,目不识丁。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态比一般公关小姐还高出许多倍。
我不能忘记「梅吉莉」这美丽的艺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笔。银女——梅吉莉,这位妈妈生简直已具才女雏型。
她笑口吟吟地看著我。
我说:「周小姐,你这么聪明,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你是一定记得的。」
她收敛了笑容,轻轻叹口气,不置信地问:「你也是来找丈夫的?」
我说:「周小姐,你猜对了一半,的先生刚去世不久。」
「啊。」她放下一半心,知道我不是来跟她找麻烦的。
「他生前常来这里。」
周小姐说:「这位太太——」
「我本人姓林。」
林小姐,」莉莉安周改了称呼,「人已经去了,还追究什么呢?」
我淡淡地笑,「他在生的时候,我都不追究。」
「我相信你,」莉莉安周点点头,「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个高贵的女人。」
我苦笑。
她点起一支烟,「你先生叫什么名字?」
「陈小山。」
「嘿!」她的香烟自嘴角掉下来,「是他!」
印象那么深刻,好极了!
「陈小山是你的丈夫?」她杏眼圆睁瞪著我。
我点点头。
「象你这样贤淑斯文的女人,怎么会嫁给他?」
我微微笑,「这个故事吗,足有二十年长。」
「是,我知道他故世了,是他的朋友说。」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。
我问:「你同他,有不寻常的关系吧。」
她反问:「陈小山同城里哪个女人没有寻常关系?」她狠狠咬著牙。
我忍不住说:「我。」说完看著她。
莉莉安周瞪著我,噗哧笑出来。「陈太太,我佩服你,我喜欢你,你这次来到底有何目的,我都会帮忙你。」
「谢谢你。」我是由衷的。
难得她有识英雄重英雄的感觉。
我说:「我想知道,你这里是否有一位小姐,叫做梅吉莉?」
「她!」莉莉安吸进一口气,「是,她在这里做过,后来给我赶了出去。」
「为了她同你枪男人?」我试探地问。
「咦,」她转过身子来,挺挺胸,「你还真知道得不少呀。」
我笑笑,「我只想知道,梅吉莉同我的丈夫,是否有一度很接近。」
她把两只手臂撑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上,凝视我,「陈太太,如果你不是那么斯文高贵,我真怀疑你有心理变态。」
「你怎么可以将你丈夫的风流债,拿出来这样子谈。」莉莉安说。
风流债。
我默然,她说得再正确没有,我的态度大方得失常。
她凶猛地吸一口烟,看得出情绪很受波动,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,明白了一大半。
我静静地说:「那个男人是陈小山,梅吉莉与你争的男人是陈小山。」
「你终于明由了。」她神经质地笑出来。
莉莉安转身为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,大大地喝了一口,「你还想知道什么?」
「陈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亲热过一阵子?」
「是的。」她回答得很直接。
「是什么时候的事?」
「没多久。」莉莉安说:「约莫半年前。」
「他们一直有往来?」
「去年十二月,圣诞节,陈小山自跟我在一起。过年的时候,我已经发现他跟梅吉莉的事,这小妞没义气,我把她自垃圾堆里拣出来,提拔她成材,好不容易培养得她看上去有个人的样子,她同我来这一招。」莉莉安恨恨地说:「我沉不住气,便轰她走,从我这里出去,通行站不住脚,近三五个月都没有看见她,不知她如何。」
我点点头。
我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。时间上很吻合。莉莉安忽然苦笑起来,她说:「其实她傻还可以原谅,我傻就不可原谅。在陈小山眼中,我们算什么?
为了陈小山,值得吗?」她象是对我倾诉。
我不响。
莉莉安与刚才的镇静简直是两回事,她说下去,「后来我才知道,只要崔露露一来香港,他便绝足‘第一’,我实在太傻了,我有这憧憬,我还以为……」
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,拾起头来,「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,我拿什么同她比,今天见了你,更证明我妄想,女人……女人真可怜。」
我说:「谢谢你,周小姐,还有最后一个问题,你说你自垃圾堆把她拣回来,那是什么地方?」
她摆摆手,「我累了,陈太太,我们已开始营业,改天再说吧。」她很颓丧地说。
我不怪她。
「再见,周小姐。」我站起来预备离开。
「陈太太——」她叫住我。
「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可笑?」她神经质地问。
「你指哪一方面?」我反问。
「曾经我以为陈小山会娶我。」
我问:「他暗示过你?」
「没有,是我痴心妄想。」
我摊摊手,「嫁与他,又有什么滋味?说到可笑,我岂非比你更可笑。」
她凝视我,「陈太太,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,我想交你这个朋友,有什么事,你下来找我。我替你摆平。」她拍拍高耸的胸脯。
「谢谢。」我转头离开。
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门口。
我不会以为她爱上陈小山,她只不过想找一个归宿,但是她选错了对象。
不但是她,连崔露露都同样失败。而银女,她毫无意识地要与莉莉安斗争,在她简单的心目中,赢得莉莉安就是赢得全世界。
这么多女人,为著不值得的男人,闹得丑态百出,肠穿肚烂,如一群扑火的灯蛾,焦头烂额,万分凄惨。
到家,朱妈正服侍银女吃晚饭。
见到我,银女说:「你回来了。」
我疲倦地笑,「是的。」靠在沙发上。
「你去出诊?」她天真地问。
我摇摇头,「不,我休假,我出去找朋友。」
「过来吃饭。」
「银女,我要带你到医生处检查。」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柔和。
她万分不愿,过一会儿她说:「你为什么不替我检查?」
「我没有仪器。」
我说:「我陪你到朋友那里去,你放心,从头到尾我会陪著你。」
她想了很久,点点头。
我松一口气。
她坐在我身边,「不吃饭?你看上去很疲倦。」她仿佛很关心我。
我笑了,「你对我不错呀。」
她认真地说:「你对我好,我也对你好。」
我有点感动,拍拍她的手,「我吃不下,你去吃,朱妈做的饭菜还配你胃口吗?」
她点点头,「很好,如果这是我的家,我说什么也不离开。」
「我希望你把这里当是你的家。」我看著她。
「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——」她很冲动。
我说:「把我当成姐姐好了。」
「但是至多在半年后,我还是会离开这里,又开始流浪生活。」
「我会安置你,让你有一个自己的窝。」
她静默。
「相信我,银女,在这一段时间内,你必须相信我。」
她回到饭桌去。
问铃响,朱妈去开门,进来的是司徒律师。
我连忙迎他入书房。
他压低声音,「你去过第一夜总会?」
我一怔,「好灵通的消息。」
「老李的人看见你进去,」司徒白我一眼,「这种闲杂的地方,你也够胆去探险?」
「我查到了,孩子是小人的。」我说:「那妈妈生证明那一段时间小山的确与她在一起。
司徒犹疑,「这种女人生活很乱,不见得只得陈小山一个朋友。」
「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。」我说。
「无迈,你倒是有点办法,老李派了探子下去,给打手轰出来。」
「女人与女人,」我叹口气,「到底好说话些。」
司徒不以为然,「无迈,你怎么跟她们一样。」
「不一样?是不一样,我运气好多了,我生活在一个什么都有的环境中,而她们,她们出自泥淖,堕入风尘。将我放在她们的处境中,可以想象我不及她们一半。」
司徒很讶异。
「不说这个了,」我说:「我还想见一见她的家人。」
「我们有线索,我叫老李那边的人陪同你去。」
「不,不好。」我摆手。
「那么我叫福利署的姜姑娘与你同往。无迈,不得与我讨价还价,那种地方,我决不允许你单刀赴会。」
「呀,」我说:「司徒,你对我这么好。」
他面孔忽然胀红。「多年老朋友,说这些来干什么。」
朱妈敲门进来,「季先生电话。」
司徒看我一眼,「我先走一步,无迈,你自己当心。」
我送他到门口。
银女说:「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?」
「哦,当然不是。」
「我不喜欢他,他做人闪闪缩缩。」
我哑然失笑,司徒要是听见这样的评语,不气炸了肺才怪,堂堂大律师呢。
我接过电话,季康说:「今天晚上有月亮。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,叫做《没有月亮的晚上》,葛兰主演。了不起的影片,你看过没有?」
我叹口气:「季康,你胡乱诌什么啊。」
「凤花雪夜呀。」
「季康。」
「无迈,出来见见我好不好?」
「不行,我没有精力。」
「无迈,二十多年来,你未曾为自己活过,陈小山已经去世,你应已回复自由身。」
我说:「做完这件事,我便是个自由的人,还有几个月而已。」
季康无奈地道:「我越来越觉得不能原谅你。」
「季康,」我轻轻地说:「不要等我,真的不要等我,不要再浪费你的时间。」
「你这个可恶的女人!」
「季康——」
「一切是我自愿的,好了没有?出来好不好?」
「我实在走不开,你到我们这里来好不好?」
「你现在又不是一个人住。」
我问:「你不能爱屋及乌?」
「太难了,无迈。」
「晚安,季康。」我放下电话。
银女看我一眼,「那才是你的男朋友?」
「也不是。」我微笑。
「你完全没有男朋友?」她不置信。
「没有男朋友又怎样?活不了?」
「你是一个特别女人。」
我抱著沙发的垫子,「每个人都那么说,连我自己都觉得特别起来。去休息吧,明天我们去看医生。」
我带银女全身检查,唯恐她有什么病。
我心中略带歉意。这跟带一只小动物到检疫站有什么不同,自然不相信她。
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,而又把银女看得太罪恶。
相熟的医生把银女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。
她同我说,预产期在九月十一日。
我想,到那个时候,天气应该凉快了。
我问:「产妇没有什么吧?」
「出乎意料的健康,大腿上有些皮肤癣,微不足道,擦几天药就好。手甲脚甲太长,头发要清洗,你可以嘱咐她。」
「胎儿没问题?」
「很正常。」
我忽然好奇起来,「是男胎还是女胎?」
医生笑,「真的想知道?」
我点点头。
「下个月来做素描。」
我笑了。
「记得与她定期来。」
我带银女离开医务所。
「看,就要做母亲了,感觉如何?」
银女说:「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生下来。」
「喜欢男抑或女?」我问。
她茫然答:「没想过。」
「我们先洗一个头,来,我知道有一家店,师傅手艺了不起。」
在理发店里,我们俩啜著咖啡,象是多年的老朋友。
她说:「以前我的妈妈生也对我不错,不过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,互相利用,那是不算的。」
我问:「你为什么要同她争?」
银女说:「谁叫她那么成风?」就那么简单。
她这个人,没有什么层次,真难想象陈小山会跟她一泡几个月。
我没有问,我并不想知道陈小山与她的详情。
自美容院出来,银女容光焕发。到底年轻,给一顿吃的,睡饱了,略加修饰,便恢复旧观,可以想象到这么一个人材,为「第一」拉过多少客人。
尽避沦落多年,银女的五官仍然稚气,大眼楮,微肿的眼泡,略深的肤色,都象一个刚刚运动完毕,正在不知为什么赌气的孩子。
她必然有她的客路。
以后的四个月里,我要与她一齐度过。
「孩子生下来以后会怎么样?」她忽然转头问。
我假装讶异,「我不是同你说过了?」
「没有,」她眨眨眼楮,「你没有说清楚。」
「我喜欢孩子。」我说。
「你会养大他?」她问。
我不欲轻敌,也不想节外生枝。我继续瞒著她,「我会雇保姆。」
「没有带过孩子吧?」
「很遗憾,没有那样的机会。」
「我带过妹妹。」她说。
「你有好几个妹妹?」
她点点头,「我妈妈身体不好。」
「有没有回去看她?」
她忽然很厌恶地说:「我一辈子也不要见她。」
银女掏出香烟盒子。
「丢掉它好不好?你答应过的。」我说。
她耸耸肩膀,缩回双手。
「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陪著我,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。」她说。
我忍不住又微笑。
「当然,」她不甘示弱,「你是为了我的孩子,但是……」她象是辞不达意,「但是你对我很好。」
我拍拍她的手背,「我明白。」
「福利署的姜姑娘也很好。不过她忙,她要照顾很多人,而且她说话道理很多。」
「你疲倦了吧,你在家休息,我出去一趟。」
「晚饭回来吃吗?」她象是很盼望我早回来。
我一时有点无措,从来没有人对我有这种纯洁的留恋。季康……会用银女的口气,季康不算,手康有他的目的。
我说:「我两个钟头就回来。」
我出门时向朱妈使一个眼色。
精明侦探社的老李与我同访姜姑娘。
她出来的时候,我身不由已迎上去,敬慕地说,「久仰大名。」我是由衷的。
姜姑娘意外地说:「陈太太你太客气了。」
她很年轻,才二十三四岁,看得出大学刚出来,满怀热情为社会服务,也许再隔几年就会变老油条,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与秀丽的声音都使人如沐春风。
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中年人。可是到见了面,才发现自己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,连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轻。
「陈太太,我可以帮你们做什么?」
「王银女。」
姜姑娘马上皱上眉头,「哦,她。」
「可否提供有的关王银女资料给我?」我问。
「我们的资料是不公开的。」姜姑娘说。
「这我知道,可是——」
「你们不会是电影公司来找剧本素材的吧。」
「当然不是。」我报上身份,「我们绝对不是娱乐圈的人。」
「陈太太,你不知道,我们叫人烦怕了,不过无论怎样,我们对人都不想说太多,」姜姑娘停了一停,「这位王小姐是个麻烦人物,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么纠葛,但是我们现在还在找她。她上次报的地址是一个朋友的家。」
「她没有幸底?」
「有,怎么没有。两次高买,一次偷窃,还有一次带毒。」姜姑娘说:「好了,到此为止,我已经说得太多。让我提醒你们,她仍是未成年少女,找她签合同不生效,要有她父母的赞同才行。」
我苦笑,「姜姑娘,我再说一次,我真的不是电影公司的老板娘,你不相信可以去查。」
「你仿佛很关心她。」姜姑娘说。
「理由跟你一样。」我说。
「我没有理由怀疑你,陈太太,但社会中这种问题少女是很多的,童年几乎在女童教导所度过,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帮助她,但是,你帮得了几个?」
我忍不住问:「你呢?」
「我?」她说:「这是我的工作,我的酬劳是薪水,我必须耕耘,但陈太太为的是什么?」
我说:「姜小姐你太谦虚了,你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工作者。至于我,就是为了一对老人家。」
姜姑娘扬扬眉头,她当然没听懂,也不愿多问,我们告辞。
老李说:「陈太太其实不必问她那么多。」
我转头看牢他。
「姜姑娘有的资料,我们都有。」
「为什么不早说?」我啼笑皆非。
「我以为陈太太想印证一下。」
「她家在什么地方」?
「她母亲住九龙城。」
「哦。」
九龙城,一个烟雾弥漫的神秘之都。
老李又说:「真正的九龙城并不是游客想象中的九龙城。」
他很煞风景,不过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,不会留什么余地。
「无论什么,都不是想象那样一回事。」我说。
他欲言还休。
「老李,你也觉得我不可言喻吧。」我慨叹地点点头。
「做这种麻烦的事,与我自己有什么益处?但是你不是我,你不知道我的苦衷。」
老李说:「正如刚才陈太太所说,是为了两个老人家。」
是的,这是我愿意相信的理由。
「我总得去她家里看看,免得一无所知,到底未出世的婴儿,有一半是那边的骨肉。」
老李说;「陈太太,今天夜了,改天吧,你不急吧。」
我说:「我们改后天。」
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来九龙城。
第一次,也希望是最后一次。
大白天,太阳很炽热,风大的缘故,可以忍受燠热的空气,旧楼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飞舞,我咪起眼楮,用手遮住额头,往楼上看,深深的露台破落万分,颓垣败瓦,似黑色的深洞,里面鬼影幢幢,一天的灰沙。
「这房子将拆了。」老李皱上眉头,「十分污秽。」
我心一动,「你同她母亲联络过?」
老李坦白地说:「我想不用预约,我们没有电话。」
「我自己上去,」我说:「老李,你在楼下等我。」
「陈太太,我想我还是陪著你的好,我在门口等你比较安全。」
唉踏上楼梯,我明白老李为什么会那么说。
楼梯间没有灯光,布满土地神位,香火飘缈,不知飘向何处,住户要什么样的神来保佑他们平安呢?
我很震惊,楼梯用木板制造,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响声,没有扶手,两边墙壁肮脏得不能置信,老李扶著我上去。
我问:「几楼?」
「三楼。」
我们走到二楼转角,突见人影一闪,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,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,长头发,穿最流行的网孔装,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,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。她嚼著口香糖,看见我们,停下脚步,好奇地观望。
这时我的眼楮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,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致,才一瞬间,她已经冲下楼梯,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,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,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。
我苦笑地跟老李说:「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。」
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,「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?」
我补一记:「上帝是公平的。」
梯间散漫著一阵恶臭。老李趋向门前,用手拉一拉门铃。那是一条铁线,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,清脆地响了两下。
我好奇到极点,也诧异到极点。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?
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,他并没有看我,只见喃喃地说:「是的,是社会的错。」
我并没有笑出来,我们站了很久,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。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,才张望一下,大门就开了,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。
「陈太太。」
「姜姑娘?」我有意外的喜悦,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。
相信对方也有同感,马上问,「陈太太怎么也来了?」
「我找王银女的家长,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。」
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,清爽的圆面孔,坚毅的神情,站在污秽的背景前,就象一位天使般。
「姜姑娘,你一定要帮我的忙。」我踏前一步。
「这是我的职业。」她微笑,「既然来了,大家进来吧。」她掩上门,显然是这里的熟客。
「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。」老李问。
她轻轻吁出一口气,「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。」
「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?」我说。
姜姑娘答:「曾经一度,银女踪过两个月,惹出很大的麻烦。现在她又不见了,她母亲担心得很。」
我与老李面面相觑,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?难以置信。
不过看样子,姜姑娘倒是相信的。
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,一条狭窄的过路巷,刚容一个人走路,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,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,不知谁燃著线香,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,并不难闻,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,柔糜地钻进耳朵,再也不愿出来,诉说一个女人,长久独居,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,是王宝钏吗?我不能十分肯定,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。
「——陈太太,陈太太。」是老李叫我。
我回过神来。
「陈太太,」姜姑娘说:「我不怪你,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。」
「她在哪里?」我问:「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。」
「在那边一间房,请跟我来。」
我的脚步有点飘浮,跟著姜姑娘走过去,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,良久,没有人过去哄他。
我想象中,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,婬欲过度,长著一双吊梢眼,叉起腰,很尖声音骂人,口沫横飞,……
我来这里干什么呢,我怎么敢告诉她,银女在我那里?我真的胡涂,这么大的担子,这么重的责任。
「陈太太。」又是老李在叫我。
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,「这里」。她扬声,「九姑,有人来看你呢。」
房间里亦没有亮灯。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,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,就是那张铁皮桌子。
「谁呀,姜姑娘。」那女人缓缓转过来。
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,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。
若是看到妖怪,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,都不会吃惊心跳。
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,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。
我张大了嘴,老李也把眼楮瞪得似铜铃。
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,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。
她年纪是这么轻!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,眉梢眼角充满沧桑,无奈绝望悲伤,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:标准的鹅蛋脸、悬胆鼻、小嘴巴、蓬头垢面,掩不住的憔悴,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。
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,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。
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。
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:「姜姑娘,这两位……」
「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。」姜姑娘乖巧地说。
「呵,」她动容地站起来,「两位请坐。」
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。
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。
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著两个熟睡的孩子,一式一样的面孔,闭著的眼楮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,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,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。
一个惊奇紧跟著另一个惊奇,使我成为哑巴。
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:「她在什么地方?」
老李向我使个眼色。
我无意地说:「她来向我借钱。」
「借多少?」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:「这位小姐。你有没有借给她?」
「她持著先夫的名片,要求借三千元,」我并没有撒谎,「我借给她一千元。」
「哎呀,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,」她怯怯地说:「姜姑娘,怎么办呢?」
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。
「不不,」我不忍地摆手,「不是,我不等钱用。」
美妇松一口气。
我看著她苍白的面孔,不知如何称呼她好。
姜姑娘来解围,「我们都叫她九姑。」
九姑咳嗽起来。她用手帕掩著嘴,一直剧烈地咳。
老李变色,轻轻在我耳根说:「肺病。」
我更象是进入时光隧道。肺病,这是四十年代的传染病,现在一发现便可以注射特效药,怎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。银女的母亲活脱脱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银姐托世,完全不属于现实世界。
她咳定了以后,喘息一会儿,愁苦地问:「这位小姐——」
我温柔地说:「我姓林。」
「——林小姐,银女还会来找你吗?」
「我想会的,她等钱用。」
「跟她说一声,叫她回来。」
「好。」
姜姑娘说。「她早说过,如果你戒了那东西,与那男人断绝来往,她自然回来。」
我听得入神,看得入神,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样子来,说:「是我不好,我不配做她的母亲。」
这时候床上的孩子蠕动起来,一个醒了,张开骨碌碌的眼楮,另一个伏在她身上,还在睡,一看就知道是双生儿。
自生自灭的醒了,也不哭闹,认命地自床头捡到饼干,就塞进嘴巴吃起来。
老李站起来,「我们告辞了。」看得出他不愿意我在这地方久留。
姜姑娘也说:「我也有事,九姑,你必须自救,这样子下去,不是办法。」
「是是是!」她嗫嚅地应著,站起送客。
九站连身段都看不出是生过四胎的女人,真是奇迹。
就在这时候,布帘「拍」地被掀开,房里又多一个女孩子。
「妈,你吃药。」她提著染满煤炭的瓦药锅。
女孩子敌意的看牢我们。
我点点头,这是银女的大妹了,约十二三岁。据说她不姓王,跟银女异父同母。但模样非常相似,比起她们母亲,无异十分粗糙,但站在外头,也有足够本钱,颠倒众生。
姜姑娘说:「我们走了。」
「姜姑娘,」九姑说:「下次再来。」
「我看看我几时有空。」姜姑娘慨叹地说。
我们又经过狭长的过巷,我转头看,九姑一手撩起布帘,以目光送客。
大门忽然打开,刚才我与老李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来。
见我们离开,她失望说:「姜姑娘,你们不喝点东西才走?」
「下次吧,」姜姑娘说道,「我们有事。」
「姐姐有什么消息?」她问道。
呵,原来她才是银女的大妹,刚才那个只是老三。九姑在这种环境下,居然生了五个女儿。
姜姑娘不回答,反问:「你此刻在哪里做事?」
她一呆,随即撒谎:「南洋制衣。」
「制什么衣?」没想到姜姑娘顶尖酸,「舞衣?」
她陪笑,「姜姑娘——」
「你别跟姐姐的坏榜样学!」姜姑娘说:「我下次再来问你。」
「姜姑娘,」她不甘地自辩,「我娘的病等钱用,那个男人又摊大手板—一」姜姑娘摇摇头,推开门,与我们下楼。
一行三人都没有说话。回到街上,阳光刺目,恍如隔世。
司机看见我们把车子倒退过来。
「送你一程,姜姑娘。」我说。
她很大方,没有推辞。
我的心略略定了一点。
车子驶进市区,我又回到真实的世界。
姜姑娘在这个时候忽然喃喃自语,「我看我还是辞职算了,单是这一家人就帮不了。」
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。
到现在我已经非常喜欢老李这个人:敏捷、聪明,却不外露,又不爱说话。
「姜姑娘,让我再介绍自己一次:我是林无迈。」
她伸出手来与我一握,「我调查了,你是妇产科医官。」当然,否则她也不会随便上我的车子。
我说,「相信你明白,姜姑娘,银女跟先夫有点瓜葛。」
「以她的本性,她会不停地来要钱。」
我问:「应付银女,我应当怎么样?」
「丝毫没有办法。环境与血液都丝毫没有给她任何超生的机会,还有她那四个妹妹,将来她会依著她们母亲的老路走,直至灭亡。」姜姑娘很激动。
「那真没想到,」我轻轻说。「那么美,那么年轻。」
姜姑娘说:「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轻呀。」
我胀红脸,讪讪的。
姜姑娘回答说:「九姑两年前还要好看,那时她还没有得病。」
可以想象得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,一个接著一个。
我说:「姜姑娘,我想同你吃一杯茶,你肯赏脸吗?」
「有事同我说?」她很懂事。
我点点头。
才二十多岁的人已经这样成熟稳定,姜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女子,将来谁娶了她,是真有福气的。
「陈太太,你的身份也很神秘,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——这真是职业病,对于人家的处境,我总是来不及的发表意见——假使银女只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,你就不必追究太多。」
「我认为人类的智慧,你应当知道,开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。」姜姑娘说。
我说:「我也知道。」
「你当然知道,我有这个信心。」
「一杯咖啡?」我再试探地问。
她微笑,「我的职业令我认识很多不同的人。」
司机把我们载到咖啡座,面对整个香港,蔚蓝的天空澄得很,完全是小学生作文的好题材。两个世界,完全是两个世界。我想,这样的阳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,我低下头转著咖啡杯子。
姜姑娘耐心地等待我开口。
我终于说:「姜姑娘,实不相瞒,银女此刻在我家中。」
她睁大眼楮,一脸的不置信。
「她住在我家,已有十来日了。」
「是她自愿的?」
我点点头,「我不致于会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。是,是她自愿的,难就难在这里,假使她要拉开门走,没有人可以阻止她。」
姜姑娘略为不安,「以银女的为人,她随时可以咬你一口,告诬你。」
「那我倒不怕,」我说「我有证人,现在我家里有全职女佣,她可以告诉每一个人,大门并没有上锁。」
「为什么,陈太太?」
「为了很复杂的理由。」
「陈太太,我真是想破了头,也想不出是为了什么。」
「我有律师会随时忠告我。」
「你要当心,陈太太,」每个人都叫我当心,「象银女这样具兽性的女孩子,不知她下一步会做什么。」
「我已经想过最坏的一步,所以你得答应我,姜姑娘,有什么事,你会帮我,因为,你清楚银女比我更多。」
姜姑娘无奈地说:「我说过,这是我的职业。」
「谢谢你。」
「我想通知九姑一声,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?」
「我会对九姑说,银女住在朋友家。」我说。
「当然,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,并且……假如她们需要什么帮忙——」
姜姑娘摊开手,「谁帮得了她们?刚才你也见过,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,谁救得了她们?」
我低下头,「或许银女在我那边会得好转。」
姜姑娘摇摇头,「你太乐观了。」
我取出钞票,姜姑娘接住我的手,她抢了帐单。
有人说:「两位女士真客气。」
我一抬头,是季康。
「呀,来,我同你们介绍,季医生,」我笑,「这位是姜心仪小姐,我的新朋友。」
季康答说:「我约她,她老是说没空,原来是姜小姐面子比我大。」他拉过张椅子坐下来。
姜姑娘很大方,也跟著我们微笑。
我说:「我们刚要走,你呢?」
「陪家人来吃这里的蛋糕,」季康向另一方努嘴,「也差不多了,我送你们回去。」
「我有车子,你送姜姑娘吧。」
姜姑娘连忙说:「不用了,我住得很近。」
季康讶异说:「‘姑娘’,你是护士?」
「不,」她笑答:「我做社会工作。」
「啊,难怪,来,姜小姐,我送你。」
我们在门口分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