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故事 第二章

在公共交通工具内大声演讲,不替女子拉门,进电梯抢先,不让位给妇孺,与人格没有关系,是欠缺教养;吃东西大声咀嚼,永远不说谢谢,也是欠缺教养。

我情愿喜欢虚伪,虚伪的人永远叫人舒服。

第二天早上我问百灵:「你觉得如何?」

她把吐司放在桌子上,又走进厨房。「很好,」她说,「我有一层舒服的公寓,一个理想的工作,我很健康,而且我长得漂亮,很好。」

「受不了。」我喝咖啡,翻开报纸,「可轮到我的前任男友结婚了。」

「报纸一天比一天贵,一份十二块钱一个月,嘿……」

我笑著接上去,「当你小的时候,三元一份,是不是?但是你小时候,一个子儿也不会赚,只得你父亲那份薪水维持著生计。」

「把蜜糖给我。」

「终于有一天,你会变成二百磅。」

「有你陪我。」

我们笑。电话铃响了。

「你的。」我说。

她接:「不,是你的。」她把电话递给我。

我接过:「谁?」

「我的名字叫张汉彪。」

「我不认识你,」我说。

「我是你弟弟的同学。」

「好,有何贵干?」

「我路经贵处,令弟说你可以陪我购物,令弟说你是小型消费者最佳指导。」

「叫他去死。」我说。

「我会的。可是你有时间吗?」

「四点半打到我公司来。」我说,「你知道我公司的电话?」

「我知道,我住在那酒店,昨天下午没找到你,昨天晚上你又不在家。」

「是的,我去调查市场上的货品。」我说。

「你非常的幽默,周小姐,谢谢你。」

「不,谢谢你。」我说,「再见,张先生。」我挂电话。

百灵的眼楮看在窗外,神色呆滞。

「我真累。」

「你在想什么?」我温和的问。

「他怎么的天天打电话给我。早上,清晨,下午,晚上。天天都是。」

「他曾经对你很好,是不是?」我还是十分温和。

「是的。」百灵耸耸肩,「我想再躺到床上去睡觉。」

「我们出门吧。」

「水电煤气,都关了?」她问。

「关了。」我说。

「忘了关水龙头要罚钱的。」百灵说。

「你会认识合适的男人,」我拍拍她肩膀,「放心。」

「你也是。」她笑。

「谢谢。」

鲍路车挤得像暴动,我想我们或者应该买一辆小车于,但是这种开销是可以省的,我们必需为下雨的日子准备。

「一定要嫁阔佬!」百灵笑。

「现在有什么人开一辆三手福士来,他也就是白马上子。」我也笑。

皇天不负苦心人,我们终于上了公路车,并且获得座位。

看著站在车上的人,等著车还不能上车的人,觉得份外幸福。幸福不外是因为满足,满足了,事事都是好的,不满足的,什么也不好。

百灵说:「我们什么时候买一部小车子?」

「如果你要结婚去了,难道车子切去一半做陪嫁。」

「我不跟你说了。」

「回家好好的计算,如果环境允许,你可别噜嗦。」

「你应该念的科目是会计。」百灵装个鬼脸。

「人生与会计是离不了关系的。」

我们到站了,一起下车。

与百灵在一起,我们两人常常会发现人生的哲理。

「天气冷了。」我缩缩脖子。

「是的,冷了。」

「我想买一件银狐大衣。」她小心的说。

「你要买的东西很多,我一点也不感兴趣,」我扮个鬼脸。

「今天晚上见。」百灵说。

「再见。」我说。

她摇摇晃晃的走了。

「喂!」我叫住她,「你是个大美人,提起精神来。」

「谢谢!」她笑。

我走到经理室推门进去,发觉桌上一大堆意大利食谱,不知道是谁堆在那里的,在大公司做事就是这点好,工作会得自然推动,不费吹灰之力。要命,是谁放在此地的?

女秘书玛丽说:「周小姐,是老板。」

「哦。」我搔搔头。

「你今天的精神仿佛不太好呢。」玛丽笑说。

「自然,」我用手撑著头,「做了十五年的周小姐,还没有成为调太太,精神自然差点,我要写信到妇女杂志去投诉:高薪工作害了我。」

「害了你?」

「是的。」我说,「如果找不到这份工作,我就会花时间来找老公,如果我不是赚得到这么多钱,我就会乖乖的受老公的气,他妈的,高薪害了我。」

老板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,「如果你再在那里闲谈看报纸,喝咖啡,你就快可以获得低薪工作了。」

我转头,玛丽飞奔出去。

「你知道什么?」我说,「有人以为做了老板,便可以呼喝六。」

「你几时开始工作呢?」

「现在,等我打完了电话再说。」

我拨一O八,「请问交通部号码。」

一O八告诉我号码,我马上打到交通部,「有一件事麻烦你,我的车牌——」

「请打运输部。」

「好。」于是打运输部。

运输部的人说:「运输部改了号码。」

辟僚主义,再打新号码,「我的车牌——」

「我们不管车牌,请打以下号码——」

我再拨电话,老板大叫,「你有完没完?到底是不是来上班的!」

我不理老板,继续找到我要找的人,「我的车牌不见了,我本来是香港居民,到英国去住了四年,现在想用车牌,看看有没有办法。」

「我们替你查电脑。」他说,「你的身分证号码呢?」

我说了。

「号码不错。」他笑。

「是的。」

「名字呢?」

我一个个字说了。

「啊,电脑说,你的车牌在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已经注销了,现在已经完全作废,要从新再考一遍。」

「从头考?笑话,有廉政署存在,怎么可能考到车牌。」

「你开玩笑,小姐!从头考吧。」

「没有别的办法?」我问。

「没有。」他停一停,「你在英国有没有车牌?」

「才没有。」我说,「有没有办法?」

「没有办法了。」

「再见」

老板看著我,「要开车?」他问。

「要开车没有车牌。」我说,「只好不开车。」

「你曾经一度开过车吗?」老板很好奇。

「这是我私人的秘密,你不要过问。」我仰起头。

「天晓得!」老板两眼翻白。

「你想开什么车?」

「MGB,还想开什么车?」我开始打字。

「你想什么车?」

「劳斯莱斯白色的旧式跑车,」我说,「你知道,《大亨小传》中的那种,」我哼哼的笑,「然后穿一件银狐大衣,开著跑车到处走,不用受气,不用上班,享受人生。」

「恐怕不到一个月你就烦死了,」

「烦死?」我说,「才不会。」

「而且我不承认你在这里是受气的。」

「让我们这样说吧,这种气,我已经受惯了,」我补充一句,「受生不如受熟。」

「你知道吗?」老板细细的打量我一会儿,「凭你的才干,如果你肯用功一点,十年后是不难做到我这个位置的。」

「十年后,」我申吟一声,「你为什么不替我介绍一个男朋友!」

「我不否认你会做一个好的太太,我知道你会的,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几年嫁人呢?早几年机会又好一点。」

「废话,有机会的话永远都有机会。」

「那个姓陈的呢?」老板问。

「太胖了。」我说,「又喜欢约会小明星。」

「女人对这一点都很注意。」

「那是格调的问题,如果真是喜欢这种虚荣,可以像其乔其赵般的娶何莉莉,莉莉是美丽的,性格又乐天。但是约小猫小狈,这又何必,格调低的男人不懂得欣赏人的内心世界。」

「我想你还是开始工作吧。」

我耸耸肩。

「五年来你还未曾转过发型。」老板咕哝。

因为我想看上去年轻,惟一的道理。

我把菜单仔仔细细地做了出来,拿到咖啡厅去,交给大师傅,大师傅看过了,问几时开始。

我打电话叫人去宣传,译为中文,加注释,弄得天花乱坠,一个星期后推出。

我说:「照做一份出来给我吃,看看味道如何。」

「你不是节食吗?」二厨问。

「工作的痛苦。奶茶走糖,」我说著坐下来。

「小姐们总要节食,」大师傅说,「可以买大一点的衣服。」

「我最恨人们永远买大一号的衣服来纵容自己发胖。我是一个有纪律的人。」

「好的,奶茶走糖,十客比萨。」

「我上去了。」我说。

「我想明天休息。」有一个女孩子走近来说。

我说:「去去,只要找到替工,去!」

大师傅瞪一眼,来请假的女孩子欢天喜地的去了。

我说:「她找错人了,其实我并不是人事部的人。」

「周小姐几时结婚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说,「休提起。」

「现在越来越多小姐迟婚了。」

「可不是。」我想到百灵。

「周小姐,你的朋友找你。」

「免费午餐!如今的朋友不过值一顿免费午餐。」我摊摊手,「百灵——」

但那不是百灵,那是一个男人。

他穿著卫生衣,牛仔裤,脸带笑容。好的是他没有穿西装,在这一带上班久了,看见西装打扮的男人久而久之便会反胃。

我问:「谁?谁找我?」

「我叫张汉彪。」他迎上来。

我的脸一沉,「我叫你在下班时间打电话来。」

他装个鬼脸,「那怎么办?」

「在下班的时候再回来。」

「OK,OK,」他摆摆手,「别生气,我准五点再来。」他吐吐舌头,转身便走了。

我坐下来,喝茶。

「那是谁?」大师傅问。

「弟弟的同学。」我说。

「他有什么不对?」

「没有不对。」我答。

「为什么要赶他走?」

「我在工作。」我说。

「你不过在吃茶,所有可能性的男人都是这样给你赶走的。」他说。

「什么可能性,他们?」我笑问。

「别太骄傲了。」大师傅说,「你不能永远年轻漂亮。」

「我从来未曾漂亮过。」

「这是不对的,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,你只是太凶。」

「我一点也不凶,你们的比萨做好了没有?」

「没有这么快。」

「丹薇,有什么好吃?」百灵来了。

「百灵,你每天所想到的,只不过是吃。」我责道。

「我所想的,绝对不止是吃那么简单的。」她说。

「那么你想得太多了,」我说,「别想那么多。」

她坐下来,自我一眼,点了菜,「我决定由今天开始付帐,免得别人诸多讽刺。」

我跟大师傅说:「这里人山人海,你不到厨房去干什么?」

他摇头,「真凶。」他说。

我问百灵,「高贵的新闻官,香港发生了什么事?」

「啥事也没有。」

「你什么时候出镜?在电视上发言,一行字幕打出来,香港政府新闻处发言人赵百灵。」

「我有口吃,不能上银幕。」她说。

「可是那还是一个高贵的工作地方。」

「新闻处?像你,可以获得免费食物供应,像车衣工厂,可以揩油到一条牛仔裤,我们有什么?带一段新闻回家。」

「再报告你一个坏消息,我的车牌没有法子拿回来。」

「没有?」她愕然,「一辈子坐公共车子?」

我摇摇头,「只要你福气好,可以坐到有司机的车子。」

她埋头吃三文治。

「我要上去了。」

「陪老板?」她问。

我在帐单上签一个字,「不是,我有点疲倦。工作太久了,我需要一年长的假期。」

「这样吧,」她说,「下班时我来找你。」

「今天下午我要见一个人,弟弟的同学,你一起来也好,我们一块儿吃饭。」

「或者我可以去考车牌。」百灵说。

「算了。五十岁的老太婆开MGB,有什么好看?」

「或者四十五岁我就考到车牌。」她笑。

「有这种事,」我笑。「现在谁还有胆子考车牌?」

大师傅说凶!我才不凶。我的老板不会说我凶,他比我凶。

我到楼上去收拾好东西,坐下来便看周末的订单。

大师傅刚刚那句话令我很不安;凶,凶,有那么凶吗?不至于吧。

为了要证明我并不凶,最好的办法是找几个男朋友来拍拖,女人要证明自己的存在,非要靠男人不可,唉唉。但是我的工作是这么忙,要做的事有这么多,男人要迁就我的时间,有什么男人肯那么做呢?

如果他肯迁就,通常他不是值得一顾的男人。

鲍共关系的人来说:「周小姐,宣传的小卡片你最好过目,我们对于上次的经验心惊肉跳。」

上次他们选了两个很恐怖的颜色,被我毫不留情的抨击了一番,弄得很不愉快。

下午三时,我奇怪百灵在做什么,坐在写字楼靠月薪维持生活的一切女孩子又在做什么。我觉得闷,前几日看了一篇叫《规律》的科学幻想小说。一个科学家死在密室中,人家都怀疑是他杀,其实是自杀,因为科学家发觉他「光辉的一生」不过与一只土蜂相似,日日从实验室到家,家到大学,大学到实验室。他自杀了。我们每人都一样,百灵说,她希望有一个一年长的假期,如果得了假期,也不过如此,一般小资产阶级最大的愿望是要到欧洲去,因为要到欧洲而去欧洲。

除非要有很多钱,才能到新几内亚去让土人吃掉,我相信我做不到,我要为了生活活下去,在头痛,胃痛之中活下去,一抽屉的成药。

一个办馆的女职员来收帐,叫我签名,我问:「你喜欢你的工作吗?做了多久?」

她茫然看著我。她已经不知道她有权找一份喜爱的工作,工作找了她!她已经喜不自禁。

「你搓麻将吗?」我问。

「搓。」办馆女职员答。

她把她的烦恼埋葬在麻将牌中。

「你快乐吗?」

她愕然,然后告诉我,「周小姐,请你签了名我好拿出去收帐。」

我点点头。她看上去很惊慌,好像踫到了一个白

「你是哪里的人?」我问,「乡下是什么地方?」

「广东番禹。」她拿回纸张。

「有没有想回乡下?」我又问。

「没有。」她纯粹是为了礼貌。

「最想到什么地方去?」我问。

「瑞士。」她仿佛有点兴趣。

「去瑞士干吗?」我问。

「风景好,」她说。

「是吗?」我反问。

「周小姐,你是去过瑞士的,你为什么去?」她并不笨,她在反攻,她的眼楮都在笑。

「因为风景好。」我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。

我们到底在做什么?活著但又不是活著。我疲倦得要死。

百灵来了电话:「我不能与你下班,我在翻译一大叠官方发言,五点半之前要发出去。」

「那些东西谁不会?」我取笑她,「‘如要停车。乃可在此。’」

「一百年老的笑话!」她说,「我要挂电话了。」

「来晚餐吧,我们去占美厨房。」我说。

「如果有人请,我们去吃日本菜吧。」百灵建议。

「你就是想著吃吃吃,乱吃。」我说,「八点钟来!」

她「蓬」一声挂了电话。我拉拉开抽屉取出小说看。

老板见了便会说道:「这么贵请你回来看小说?」

其实一点也不贵,我们连车子也买不起,我觉得闷。

「我又回来了。」门口有人说。他是张汉彪。

忽然之间我的笑容温和了,因为我现在空下来,因为我正在觉得闷。

我问他:「我弟弟好吗?」

「他很快乐。」张坐下来,「他的幸福在他满足现状。」

「哦。」我说,「你想到哪儿去买衣服?」

「你通常在什么地方买衣服?」他问我。

「我很少买衣服,我的工作不需要美冠华服,但是如果有人要我带去买衣服、为了省麻烦,我带他们到诗韵去。」我解释。

「我听说过,你弟弟说你很凶。」他说。

「这跟我是不是很凶有什么关系?」我问。

「刚才我去看了一部电影,我怕早来了又让你生气。」

「我们可以走了。」我站起来,做了一连串收工下班的工作。

然后我们走出去。同事们齐齐会心微笑——老姑婆终于有人来接下班了,好景不知道能长久乎?

他的小车于随意停在街边,一张告票端端正正夹在水拨上,他顺手取下放在口袋里,神色自若地开车门,我上车,我们开车到购物中心去,找到了时装店。进去。

他在店内四处看了看,「不不,」他说,「不适合我母亲。」

「我以为你替女朋友买东西。」我说。

他看著我笑,「女朋友?」他说,「你知道现在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是不会送女人东西的,不捞点回来已经很差了。」

我忍不住笑出来,「你倒是很有趣,有趣的男人大多数有女朋友。」

「我?」他说,「我没有。」

我笑笑,忽然想起百灵,「你能在香港呆多久?」

「三天,五天,如果有理由呆下去,半年一年。」他耸耸肩,「没有一定。」

「你的工作?」我问,「我相信你是有一份工作的。」

「研究所的工程师,我有一年假期,」他说,「到处游荡。」

听上去非常理想,嫁人一定要嫁有实力的男人。工程师。医师,一样是师,美术师就差多了,人们没有毕加索活得很好,少了一个电饭堡,多不方便!英国人说:情愿失去十个印度,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,那是因他们那个时候既有印度又有莎士比亚的缘故。现在问他们,势必没有那么洒脱的对白了。

张汉彪尽避说那些东西不适合他母亲,但是挑起东西来,真是不遗余力,他签旅行支票的时候姿态是美丽的,意志力薄弱的女人会得因此爱上他。

他留下地址,「送到这酒店去,叫侍役放在我床上。」他安排得很舒服很有气派。

我想百灵会喜欢他。女人可以欣赏这各类型的男人,但是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种女人——漂亮而没有头脑的。

「你要不要女朋友?」我问。

「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。」他笑笑,「你指谁?你本人?」

「不是我。」

「为什么不是?」他问。

「你认识我们一家人,太熟了。」我说。

「但是我留在香港的日子不长,」他说,「我要回去的。」

「或者你不会爱上她,如果她可取悦你,你会把她带走,或是为她留下来,一切可商量。」

「说的很是。」他耸耸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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